我是一条河。
虽说我是一条河,可我既没有黄河的雄浑,也没有长江的气魄。我只不过是一条名不见经传的河。以前我叫“牛首水”,如今,人们都唤我“沁河”,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都知道我。听说山西还有一条与我名字一样的河,但它比我宽广多了。
就连我自己也记不得多久了,人们在我身旁驻足,停止了流浪,我们相依相偎,一待就是几千年。起初,他们围着我开垦农田、建起房舍。慢慢地,青砖砌成的城墙包裹住了我的一段身子。那时,我十分喜爱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他们用瓢舀起河水的时候,我总是给他们盛满,看着他们满足的样子,我笑了。
我向来清楚人世间的坎坷。几千年来,在这座城里,我见证了太多的欢欣和幸福,也看见过数不清的阴谋。人们从来只记得我是一条河,可没想过既然我在这座城里流淌,就是这座城市的见证者。如果有人愿意站在我身旁注视,便一定能看到我眼神里的柔波。对我来说,人们都是一群孩子,一辈儿又一辈儿在我臂膊的环绕下出生,又在我臂膊的环绕下老去。后来,他们被埋在我旁边的泥土里。我记得的人名儿可是有不少呢。
一晃,千万个日夜过去了。那些曾经在我身上泛起过的细小波澜里,都刻满了历史划过的痕迹。时代的更迭总让人们惶惑不安,也让我这样一条老河跟随着人们在数不尽的沧桑里饱尝了艰辛和苦楚。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大家卖力地挣钱。人们在经济上的压力在无形中害苦了我,因为人们的漠视,那段时间我又瘦又脏,可怜得不行。我的名字鲜有人叫了,提起我时,他们只会说:“哦,那条臭水沟。”可我是一条河,是一条看着一代代人成长的河啊!
那时,每天清早,天空都还没睡醒,到处都是雾的时候,住在我身旁的邻居们便相继提着尿盆出来了,他们先清一下嗓子,朝我吐一口痰,像是跟我说了一句“早上好”。对于这些,我可以全部忍受并且毫无怨言。可让我不能忍受的是身旁那些数不过来的作坊和小型工厂,它们把排泄废水废料的管道直接插到了我身上,让那些红的、绿的、黑的还有说不清是什么颜色的东西,统统都排放到我体内。我有了无法言说的痛苦。我生病了,散发出连自己都作呕的气味,更别提任何一个想要靠近我的人了。
宽阔的河里到处堆满了垃圾,河底的淤泥如同堆积了几个世纪,却没有人来帮我疏通、清理。我只能任由这些东西捆住手脚,限制自由,我变成了一个终年卧床不起且生满褥疮的病人。我的身体成了苍蝇、蚊子和一切肮脏生物的“天堂”。更为讽刺的是,几丛依我而生的芦苇上挂满了塑料袋,风一吹,这些轻薄的袋子迎风招展,活脱脱像我对人们举起的投降旗帜,而我也只能用这低三下四的样子,恳请这些后辈们对我手下留情,给我一丝喘息的机会。
我险些断流了,就像一个濒临死亡的流浪汉,靠咀嚼茫茫无边的凄凉与辛酸活着。命运仿佛在暗示,我将在这个时代里终结,而我却无力反抗,只有孤独地等待着死神的召唤。我想我不再是一条河了,而是这座城市里一道溃烂化脓的伤口。如果我的身体里还能挤出一滴干净的水,那一定是我的泪水。
世事难料。有一天,河道两边轰隆隆开来了大型机械,它们先像做外科手术一样,挖掉了我身上一块块变质的肉,又从我的兄弟们那儿引来新鲜“血液”,助我恢复往日的精神。紧接着,一支支施工队伍来了。嘿!队伍里是些强健的汉子。他们用汗水搭建起一条长长的沿河观景走廊,走廊内外种满了各种花草,连古柳、古槐这些老伙计也给保护起来了。
这下好了,孩子们来了,提着小桶,拿着小渔网,嬉闹、吵嚷着比拼各自的收获。老人们来了,搬着凳子和马扎,不是吹着风闲聊,就是喝着茶下棋。这些人有开着车来的,有散着步来的,可无论是远方的朋友还是近处的邻居,都愿意到我旁边来了。他们对着我笑啊笑,有个人还望着我,念了句诗:“节物风光不相待,桑田碧海须臾改。”虽然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但我能看出他们很高兴。我怎么能想到身旁会有今天这样的热闹景象。我突然间像是换了一副筋骨,比那些“咕嘟咕嘟”往外冒水的清泉们还有活力,还有精神。
傍晚的时候,谈恋爱的年轻男女在我身旁说着悄悄话,男孩子说了句什么,女孩的脸蛋儿就羞红了,她赶忙背过脸来,却被我看个正着。想当年我年轻的时候……哎,这老脸竟也发起烫来了……年轻真好。
夜深了,人群散去,喧嚣归于寂静。
我是一条河,虽然只是一条名不见经传的河,却给我流经过的这片土地输送着源源不断的欢乐。真想时间就这样停止,在今晚的月光里,让老柳树落下的叶子,变成一条条小船,满载安宁与祥和,顺着我的血液,在这座城里晃啊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