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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滚草

后苍生
发表于 2022-06-12 22:01

小时候,我在牧区第一次见到牛、羊、马和狗。之前,我在城里只见过猫和猪,见得最多的是人,学校里全都是人。

在牧区见到家畜,心里很紧张。我的亲戚反复解释马、牛、羊都不吃人也不咬人,但我要慢慢分辨它们谁是谁。马并不会见我就抬头喊一声——“我是马”,羊也不会,观其行而无须听其言。马的鬃毛如围巾一样从脖颈垂下,它载着人飞奔。马群跑过来,蹄声震天动地。羊低着头走路,它们的眼里只有草,羊群移动时分不出个头,如一堆羊毛向前铺展。狗孤零零地站在门口或草地上,如果狗群飞奔或缓慢移动都不可接受。我当时想,狗孤零零地站在羊群边上就是为了让人分清它是狗。小孩子分辨物种的方法还依赖声音。牧区的人说蒙古语,唱蒙古歌,兹证明他们是人类之蒙古人。马嘶如笑,似一种不诚恳却响亮的笑声。羊叫声是“咩”,尾音拖得很长。咩?好像没意义,却颤抖,有如恐惧。狗叫从无延长音,以音乐术语表述。狗的每一个叫声后面都有休止符,汪!斩钉截铁,汪汪!狗叫狂妄,故而容易染上狂犬病。羊的叫声那么可怜,怎么可能染上狂羊病呢?牛有角,这是它最容易识别的地方。牛的沉重的身躯和喘息都证明它不吃人。小孩子判断一样动物,先考量它会不会咬与吃自己,人在陌生的环境首先要获得的并非食物与水,而是安全感。我那时四五岁,大约用三天时候搞清了家畜之分类,对马、牛、羊的印象比较好,它们无事便吃草,不干别的事。我一直问狼在哪里,让他们给我指认狼。他们大笑,说没有狼啊。他们说没狼,并不等于没有狼。狼一定待在山里,或在一棵树的后面站着,我不能放松警惕。牧区没有驴。其他的东西不值一提,我家亲戚养几只鸭子,每天摇摆着去屋后的河沟里泅水。我虽第一次见到什么鸭子,但一点不怕它。我甚至想踢它。亲戚说不能踢啊,鸭子身体里装的全都是鸭蛋。它在身体里装满鸭蛋才下河泅水吗?不用管它,鸭子不咬人。

我熟悉了动物之后,开始熟悉人。我大舅昭日格图三角眼,脸上的咬肌咬出棱角。大姑姥姥红兰长得像太平洋岛屿的红种人,高眉骨,上颚突出。大姑姥爷如婴儿一般蜷缩在炕里自言自语,赞美人然后赞美猫、天气和窗台。他的下嘴唇因为常年迎接酒盅而下垂很长。牧区就是这些事,人、家畜、草原、沙漠、云和房子。然而有一天我被一样东西吓到。它动摇了我对人类和动物的分类,产生新的恐惧——这是对没有腿、没有头的怪兽的恐惧。

那是秋天。岁月晴好,五畜兴旺。傍晚,秋草金黄倒伏,夕阳从移动的铅色浓云中一阵阵射出光线,如探照灯在海面搜寻水雷。这时,一只怪兽不知从什么地方跑出来在草原疾驰,也可说跑得脚不沾地,进入河边的红柳处不见踪影。它身后尚有四或五个同类,同样疾驰,到河边同样不见踪影。我吓坏了,没见过这种动物,它们比马和狗跑得都快,比狗大一些,身上好像长黄毛。我回家跟亲戚说此事,他们竟困惑。这让我气愤,他们在这生活了几十年,竟不知那是什么野兽吗?他们说,这是什么呢?到河边消失了,他们说没有这样东西呀。我继续气愤,恨不能让怪兽咬死他们。我二舅江格尔说咱们现在上河边找怪兽,我不敢去。他说没关系,把我抱上马,一起去了河边。河水幽暗,水的倒影映照着黑色的草木和紫色的天光。江格尔放声大笑,他用鞭子指着被红柳挡在河边的一个个枯干的草球说,就这个?我下马看,这个草球有车轱辘那么大,无根。江格尔用脚踢一个草球,踢到高处。草球见了风,嗖地蹿向远方。天已经黑了,它的行踪只留一道黑影。这在晚上挺吓人。

那些天,我在草原上看见到许多草球(它叫风滚草,又叫扎不楞)在风中疾驰。白天看,扎不楞显得很愚蠢。一个无脑无脚的草团在旷野里瞎跑,完全不着调,粤语叫无厘头。它们跑跑,停停,看不出快乐还是不快乐。假如一棵小老树挡住了它的去路,它只好等着变风向,等更迅疾的风解救它。它情愿越跑越远,把草籽撒到各个盟,除了河水,谁也挡不住它的去路。

草木终生走不出一步,风滚草却像疯了一样,跑向天涯海角。它身体很轻,扎得很圆,白天看上去如飞驰的豹子。有一天,我在山上看风滚草赛跑,风当然很强劲,我的衣服被吹得像旗帜一样响。七八个风滚草从山坳蹿出来,沿直线、斜线飞驰,像围猎一只兔子。后来我真看到有一只黄色的兔子在风滚草之间躲闪飞跑。好在风滚草没灵魂,它们不抓兔子,往西、北及各个方向跑出去。那只兔子在石头后面喘息,它吓够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