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乡在江南。“阳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虽然南来工作已逾廿载,然而江南于我,并非在梦里,并非仅回忆,而是我生命中最真实最珍贵的存在。我的故乡叫辰溪,是屈原“朝发枉渚兮,夕宿辰阳”中的那个“辰”,是李白寄王昌龄诗中“闻道龙标过五溪”中的一个“溪”。这地名是名副其实的,恰如雷州半岛的许多地名一样——廉江有江,遂溪有溪,吴川有川,雷州有雷,就是徐闻,也是千真万确的“南海涛声,徐徐可闻”。
我只说说故乡的那些村庄吧。我们乡村的庄子,一般都是名实相符的:长田湾确实有一块几百米的长田蜿蜒在山湾里,陈家湾、方家湾、张庄、周家、熊家,那些村庄里基本是清一色的姓氏。其他的:“岩路村”有岩路,“棕树湾”有棕树,“老院子”多老屋,“雷家坡”住在高坡上,“黄土坎”村前是高坎,“黄家冲”窝在山冲里,“虎地”地形类老虎,“游家坳”那个坳扭来扭去让老司机也晕头转向,“八斗湾”比北斗七星还多了一斗啊……可是,只有我们那个叫唐家坪的小村庄,这名字为什么一直让我困惑?在一个遍是坡湾冲坳的地方,能占得一小块平地(坪),唐家坪真得算一块宝地。我们村三四十户人家,大多数姓瞿,少数姓滕,一户姓龚。绝无一户唐氏,则“唐家”之名源自何故?问遍老人家,他们有的说此地往年可能有过姓唐的人家吧——说不定是虞唐盛世、唐宗宋祖的唐呢;也有人说村名应该是“塘”的笔误——村里确实有水塘旱塘各一个的,但都小之又小,人们常熟识无睹。也有人笑我太认真,说名字而已,管他姓不姓唐?就像村里的许多人,好象没有几个有书名的,有叫马王的,有叫毛娃的,有叫大牛的,有叫牛医生的,有叫稀来宝的,有叫路瓦匠的,有叫烂萝筐的,有叫疲打鬼的,还有叫大蛮子小蛮子的,最奇怪的是姓龚的那一户人家,全家三代人,名字像绕口令:爷爷叫娃娘,大儿子叫娘娃,大媳妇叫娘妹,小儿子叫妹娘,孙子叫公个海,又叫公癫罗……
唐家坪确乎是个另类,就连村里那个名“刘家源”的小溪,也叫我颇费思量。小溪一带并无一户人家,根本没人知道“刘家”在哪。我大伯是全村老一辈中读书最多的,算是村里博古通今的人了,但他也不能给我一个可信的解释。苏东坡说“我家江水初发源”,这是真的,我村那个溪,发源于名为仙人岩的高山之麓,可谓“桃花潭水深千尺”,而且其源远流长——溪涧曲折逶迤,汇进本县最大的长田湾水库,然后再通沅江,再注洞庭,再下长江,再抵东海,终入浩浩荡荡太平洋……刘家源的溪水冬温夏冰,我们去洗菜,洗衣,去与水牛一起洗澡,打水仗,去围涧放鸭,其中沉酿着我们多少美满的成长记忆啊。但这里也承载着我们不少苦涩和重负:因为溪在一个山湾里,离村庄应有三四里远,挑水一趟得不少于半个钟头,我从小学时就开始挑水,把肩头脚底磨得生痛!因为挑水、洗衣的极度不便,导致我村一直以来光棍不少——许多外乡女子不愿嫁到这里来受苦。问村庄为什么当初不建在溪边来,而要敬而远之?莫非是忌惮子虚的“刘家”,而亲昵乌有的“唐家”?没人给出答案。也有人说溪流一带地形从空中看是一头大象的鼻子——“象鼻孔”,象是龙一样的圣物,是不容俗人驻扰的,有人对这种解释深信不疑。
之所以众多的村民都解释不了唐家坪的许多奇妙玄怪,可能主要是因为唐家坪是移民村的缘故,我们并不是长田湾的原乡人,而是外乡人。我们祖辈原住在一个叫河路坪的地方,上世纪七十年代伊始,那里开建大水库,响应政府号召,我们村集体搬迁,所有的木房子被拆解后装上大卡车,村民们扶老携幼,拖儿带女的,一车一车地开到了现在唐家坪这地方。这地方原是别人村子的坡地,匀出一部分给我们平整屋场,开垦梯田。虽然辛勤劳作,但仍然不能改变这干地方和穷地方的面貌。我是在移民后出生的,酸苦、甜美等天生的感情全长养在这块土地上,这里的草木、空气、风尘,全都浸染在我的身体里。唐家坪分田到户了,唐家坪植树造林了,唐家坪通电照明了,唐家坪用上自来水了,唐家坪第五代人出生了……一桩一桩的好事,一点一点的进步,电视连续剧一般在我脑海里源源不断滚动。
现在的唐家坪,除了我的五奶奶等寥寥几人,第一代(我的祖辈)已消失殆尽;第二代(父辈)这几年也加速度地老去或故去;我们这一辈人,正在逾越中年,虽可谓全村劳力的中坚,却大多洗脚上田,一身泥土的陆续走进城市;而出生于八九十年代的第四代,对家乡的感情基本只有六七成,他们不屑于也从不会干农活,多数人读完初中就远离家乡,涌向沿海城市那茫茫人海里,每年只到春节时才回家乡来住几天。新世纪出生成长的第五代,基本都是留守儿童,他们与空巢老人相依为命,受着娇惯,在衣食无忧里上学……
唐家坪,像现今中国许多的农村一样,一边是洋楼林立,小车穿梭忙,一边是田地荒芜,空梁落燕泥。中国现在的城镇化建设和“美丽乡村”建设声势浩大。近期中央农办表示:“要让农村成为引人入胜的天地、农业成为令人向往的产业、农民成为令人羡慕的职业。”这自然让我们欢欣鼓舞。
春天来了。“城中桃李愁风雨,春在溪头荠菜花。”在城市,只能于车流的喧嚣中窥望高远的天空。我不禁想起了家乡唐家坪的绿油油的荞麦,黄灿灿的油菜花,想象着自己正与伙伴们在那里沐浴春风春雨,晒着明媚的阳光,听着鸟啼,闻着新鲜的泥土的气息……今年回老家过春节时,听闻有老板计划在刘家源的潭边建矿泉水厂,说已送经专家检验,那清澈甘冽的溪水含有丰富的天然矿物质,难怪那么多的村民一生都酷爱直饮生水。我听了,脑中瞬间生起的是“开发”二字,眼前浮现的是机器的轰鸣……
乡愁呀,美丽的,如轻烟似的乡愁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