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远山发出脉冲一般的隐隐呼唤,让我一个人出城,到深山丛林里畅快呼吸。
树木掩映中,有一处灰白老墙的民房。午间,炊烟从瓦缝里“咝咝咝”冒出来,那些上了年纪的青瓦上满是苔藓。
那是一个老婆婆的家,她正在地里掐菜叶,抬头望我时,我只看见她脸上道道斧刻般的皱纹,俨如那老槐树铠甲一样的树皮。老人见我只有一人,就打了声招呼:“你就到我家吃饭吧。”
午餐是莴笋煮豆腐汤、蒜苗炒腊肉、红薯米饭。“你先吃,我去给他喂饭。”老人端着一碗红薯米饭,夹了些菜放在碗里。我走到一间光线昏暗的屋子里,看见她正在给一个面色红润、头发蓬乱的中年男子喂饭。“他是我儿子,我就一个儿子,中风好几年了。”她的语气很平和。中风就是脑溢血后遗症。中年男子同我打招呼,双手颤抖,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
老人说,儿子中风两年后,儿媳随村里一个在外打工的人跑了。后来,老人给儿媳打电话,恳求她回家,主动把婚离了。让她欣慰的是,孙女在北方一座城市,大学毕业后考上了一家行政单位,婚后要把爸爸接到自己身边照顾。老人说,我这把老骨头还行,还可以管他几年。
平时,老人除了徒步到镇上买些日常生活用品,就是在家种点蔬菜,饲养一群鸡鸭。鸡鸭的啼鸣声,让老屋里更幽静,大多数时候,老人就坐在小板凳上,凝视着儿子,陷入沉默。老人的目光浑浊发蓝,与屋后那水草覆盖的老井水相似。那口老井,是老婆婆去世多年的老伴儿生前挖掘的,而今,这口老井只供老人与儿子喝水。以前,这口井要供山下一个大院子的人家喝水,而今那里成了一个空荡荡的院子,院子里的人都去城里安了新家。
我把随身带的500元钱硬塞给老人,老人追着我跌跌撞撞地跑,把钱还给了我。
回城以后,有好些日子,我陷入了沉默,和家里人很少说话,深山中那位老人与她的儿子,成为我时常想念的一部分。半个月后,我和妻子去了深山看望那对母子,妻子买了礼品,亲热地唤老人“婆婆”,老人摩挲着我妻子的手,说不出话来。老人送我们一个老南瓜,我们至今没有吃,一看见它,我就感觉到温暖弥漫上了心头。
这些年,我和一些人隐隐约约打着交道。
今年春节,我与从广州回来的一个老乡见面,在城南一家老馆子里吃了一顿故乡的家常菜。食物打通了记忆的深井。老乡说,我们去山上看看这座城市吧。从山顶俯瞰这座城,节庆里的万盏灯火破雾而来,如萤火虫。我和他坐在山顶冰凉的石头上,一直坐到石头发热,也没说上一句话。下山后,我和他告别,说了声多联系。第二天凌晨,我在朋友圈里看到他发的城市夜景图,还有一句话:“我回来看你了,但你已经不是我记得的样子。”我点了一个赞。这么多年的分别,当年的热烈归入沉寂,命运的河流或许已经没了交集,偶尔发出的一声感叹,已不是闪电,而是“草色遥看近却无”的空蒙。
去年秋天,我为一个回故乡的老友送行,他站在铁轨边抽烟,铁轨已生了锈。我们不说话。我想说些什么打破沉默,却又找不到几句恰当的话语。一个小时后,高铁呼啸而去,我看见他伸出手来,朝我挥别。我打开手机,见他发来信息:“你来我城,与我联系。”后来,有一年春天,我去他的城市出差,在宾馆阳台打量着都市灯火,想起这灯火里,有一盏是我熟悉的。但我最终没有给他打电话说聚一聚,就相念于江湖吧。
这些陷入沉默中的人,在命运坚硬与柔软的长路上,共情或者冷淡,于偶然之中想起,依然如那灯影浮现,上了心头,热了眼窝。那些沉默,或许是生命里一些时段最本真的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