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八台山在川东北耸起2270米海拔,还在用厚覆不化的瑞雪笑傲寒冬的时候,八台山下的白沙河已然推动绿绸般的碧波,打磨一把把锋利的剪刀,费劲儿地剪开一块块渐缓消融的冰雪。当紫燕衔来新泥,穿过堤岸的杨柳,一阵低飞,扑腾着歇入巢穴,当肖二娃将一群山羊赶向王家坪啃吃青草,当菊姐姐掰开刚刚降生的小花狗惺忪的睡眼,浑然不觉,细若蚕丝的春雨就在缱绻柔缓、淅淅沥沥、颤颤惊惊的暖风湿雾中悄然来临了。
春雨晶莹,穿过人们藏匿在内心的渴盼,洋洋洒洒,枝枝蔓蔓,浓浓淡淡,到处都留下了细微纤巧的痕迹,如同一群鸽子扑进刘舅母的怀抱,撩拨着她颤跳着的久远心事。地耳融融,湿漉漉长满坡梁,贴耳聆听大地的悸动。康三娘的房顶,袅袅升起一缕缕炊烟,仿佛一脉脉山泉在蓝天和村庄之间流淌出一条直立行走的溪流,汩汩涌动。鸡笼里的小鸡娃,叽叽咕咕,仿佛一粒粒金黄的种子从蔑筛里筛出来,又迅速钻进细软湿滑的泥土里,又似若一声声虫鸣,吟唱在田边地角,一眨眼,就消逝在空濛的烟雨间。
春雨潇潇下,溪水汩汩流,润物细无声。远山肃穆,葱茏染翠,昨日还蓄一头青丝,当春雨煨热漫长春夜的思念,乱石窖的胡老爷便扛着一把月亮锄径直朝大弯梁的油菜地里走去。胡老爷顶一头花发,酷似大雪在风中纷飞。眯眼细瞧,那不是大雪,竟是铺天盖地的千树梨花在村庄里肆意怒放,让人目不暇接,心胸敞亮。
一群鸭子,绕过屋檐,踩乱霏霏雨雾,一路嘎嘎惊叫,摇晃着跛进冬水田觅食去了。
水井边的树旁沟边,大地坝的岩缝草隙,毛家桥的墙根坡下,竹林湾的溪沟水塘,只要掰动一小匹青苔,揭开一小片岩页,那些打着卷儿的绒绒小草,就会睁开细嫩、惊奇、慵懒的惺忪睡眼,东张西望地打量着散放在梭砂子的羊群,还有近处麻雀的低飞,稍远一点儿的野兔的蹦跳,它们聚散、追撵和嬉戏,全然不顾春雨纠缠不清的呢喃和低语,我好像听到了乖巧的小外甥的心跳,细小而精致,又如同打开幺圈门,羞答答水灵灵的阮家少女迎着对面人家的呼唤,急切地走在去老蛇坝的田滕上,将一串细碎、胆怯、慌张的脚步声遗失在烟地垭的槐树下。
张家榜上那脉山溪,几日前,还细细瘦瘦地浸润在柏林垭口的横梁上,经不住春雨的倾洒,刚刚流经营盘梁,就像莲香姐身怀六甲的便便大腹,迅速鼓胀起来,圆润而饱满,哗哗有声地淌入村头的凉桥下,汇合于背水河的激流里,旖旎而下,泛起一层层波纹,将八台山的巍巍雄姿和花萼山的静谧安详倒映得波光潋滟。
走过龙洞湾的冒水眼,来到花蕊繁密的梨树湾,我看见四外爷肩扛鹰嘴锄,手执一根三尺余长的铜制旱烟管,四外爷一吧嗒,嘴角就飘起了迷茫散乱的股股烟雾。四外爷在坝上坝下来回穿梭,他是在为一村人义务看田引水,查缺补漏,遇到有小孩在田坎上乱挖胡掘的,四外爷一声呵斥,娃娃们就被吓跑了。四外爷甘当看水员多年,他认死理,一根筋,就是本家的人犯了规矩,也照样受到村规民约的责罚。
在村庄的远景里,我看见阎七爹扶犁耕耘在春雨中的影子,阎七爹扬鞭吆喝的声音沧桑而浑厚,在村庄的上空久久回响。春风一阵紧似一阵,催动春雨领跑的节奏骤然加快,一任在村庄里飘洒和吹拂。一年之计在于春,村里人是不会轻易缺席这个美好季节的,他们的脸上种满了笑容和期盼,梁上,坝下,山涧,老墙边,断桥旁,废塘里,到处都晃动着村里人的身影,翻耕,挖刨,理沟,搬犁耙,碎泥丸,清杂草,下种子,盖窝凼,铺薄膜,村庄里到处都是一派忙碌景象。汗水伴随欢笑流,雨水追着吼喊下,真是人勤春来早啊!
春雨湿衣看不见,闲花落地听无声。春雨急迫而内敛,仿佛父亲的性格和脾性,不苟言笑的父亲,心中装满了村庄的秘密和心绪,私藏着村庄的呼吸和鼻息,叠印着村庄的底色和手纹,偌大的村庄里,矮瘦的父亲显得那么渺小,而站在村庄最高处的大面山上,父亲用高亢嘹亮的山歌向村里人报告春天莅临的喜讯时,他竟然如此高大剽悍,如此壮实孔武。透过一帘一帘春雨,我听见,四处都回荡着春天的足迹,我看见,到处都隐现着春天的踪迹。
土膏欲动雨频催,万草千花一饷开。遥望村庄里抓抓田的蜿蜒,角角田的逼仄,弯弯田的扭结,还有大地坝的阔大,细丝坡的婉转,宽心梁的高远,我知道,该吹的春风都吹过了,该下的春雨都下过了,我想,春风一定不会留下挂牵翻过下一匹山梁了,春雨也断然不会抛下不舍降落下一个村庄了。
春雨酣畅,绿满村庄。